草堂随想

从人气爆满的宽窄巷子出来，天色已近后晌，正当四顾茫然的时候，心里忽然闪现出一个古朴雅致的名字——草堂。这是我的“圣地”，哪有不去拜谒的道理？

坐在出租车里，满脑子都是被狂风席卷的寒舍茅屋，还没勾勒出一个轮廓，车已经停在浣花溪畔。汩汩的浣花溪好像从图画里流淌出来，被几竿翠竹环抱掩映着，千年的溪流清澈如练。浣花溪旁一墙之隔的地方，就是盈满诗意的草堂。作为一名千年后的过客，我带着一颗膜拜的心匆匆来访——不是游览，只为景仰。

来到草堂正门，我没有丝毫迟疑便抬脚迈了进去。步入其中，方觉其大，脚下的“地盘”委实大得可以，足足有数百亩之多。目光四处逡巡，景象竟与江南园林颇为相似：处处竹影婆娑，时时杂花映目，凉亭、轩榭、石凳、竹栅、池塘、瓦舍、碧墙……就是看不见一根茅草，那座茅草屋隐藏到哪里去了？

我在疑惑。草堂的主人漂泊无依，他所拥有的最多是赖以栖身的三间茅屋罢了，怎么会是一个如此开阔的庭院？

千年的风云际会已经改变了一切。我顿觉无处下脚，目光也没个着落，只能且走且看。距离正门不远的草堂影壁上，刻着“诗圣千秋”四个苍劲遒健的大字。一堵巨壁上仅有寥寥四字，看起来难免有些单调，好在有1400多首传世的诗篇作铺垫。无数游客来此盘桓流连，拍照留影，“诗圣”二字不仅刻在了一块石壁上，还镌刻在了人们心里。

草堂的主厅是诗史堂，正中有尊半身铜像迎门而立。在一片昏黄的光影里，诗圣双眉微蹙，好像还在想着千年前的心事；一把醒目的山羊胡子，向我摆出随风飘扬的姿态。我与诗人前后相隔1300多年，在晤面的一瞬间，我们目接神交、心灵相通，没有一点陌生感。我们何以如此熟识？蓦然想起小时候见到的一幅插图，那几笔淡淡勾勒而成的素描，正是杜工部最写意的画像。年少不知事的我，喜欢用一支支彩笔在他的胡须上涂来抹去，还给他“戴”上了高度的近视眼镜。一位故去千年的圣者，就这样滑稽地走进了我混沌未开的心中；随着年岁渐长，我的心间充满敬畏，也装满深深的愧疚和歉意。

循着人少的地方走动，就来到了工部祠，才知道杜甫曾被严武举荐为检校工部员外郎，所以被后人尊称为“杜工部”。其实，杜甫在四川为官时间不长，满打满算也仅有两年，而且官职卑微得可怜。我又在想，倘若他真成了豪门贵胄，不知还能否洞察民间的疾苦和波澜？

出祠不远，赫然入目的是以茅草做顶的碑亭，名曰“少陵碑亭”。碑亭内竖一大石碑，其上镌刻着“少陵草堂”四个大字。旁边有一荷花池，满池荷叶早已枯萎。我隐隐觉得，这一池残荷正在隐忍蓄力，待春色再起之时，它又将是草堂里面最美的花叶。

绕了一大圈才来到茅屋前，我的目光瞬间被牢牢定格在茅屋顶上——那里仍旧铺展着厚厚的茅草。与周遭占尽风流的殿宇相比，茅屋旧居并不显眼，甚至有些寒碜、渺小。没有飞檐翘角，没有粉墙黛瓦，茅屋恐怕是世界上最破败又最让人敬仰的一处寒舍了：它受人尊崇的程度连老天都有些嫉妒，竟然不明所以地下起了绵绵细雨。游客冒着细雨排起了蜿蜒长队，彼此之间尽管时空暌违，但敬仰的心情是相同的，探寻的眼神也是相同的。谁都想看看三间茅屋里面到底是什么，有人说是无涯的时光，有人说是千年的往事。过了许久，我才一步一挪地走进茅屋中，屋里的陈设仅有一床、一桌、一灶而已。

公元759年，杜甫初到成都的时候，战乱的硝烟已经弥漫了整整四年，他携带着妻儿老小，随着逃难的人流辗转到此。

看着清凉的雨丝掠过一片灰白的屋顶，看着屋顶上厚厚的茅草，我在心里默默背诵着：“八月秋高风怒号，卷我屋上三重茅。”不知不觉间，眼前幻化成另一个狂风大作的日子：秋日的狂风吹红了眼，一阵紧似一阵，张狂得吓人，像一双看不见的大手，一把又一把地将茅屋顶上的茅草撕向了天空。撕走一些，再撕走一些，最后彻底掀掉了茅屋的“头顶”，屋梁上只剩一根根长椽裸露在漫天嘶吼的狂风中。狂风像一根鞭子，狠狠抽打着四面漏风的茅屋，也抽打着天上翻滚的乌云。主人顶着狂风，面对苍天，真想大声嚷点什么才好——话还没出口，茅草就被风刮得连影子都不剩，只剩下这破败的茅屋，稳稳地立在无数典籍的册页和字里行间，成为一首传世经典弦诵不绝的源头。

天色向晚，我不得不抽身离开。出门之前，为了多看一眼杜少陵的铜像，我又折返到大廨厅中。乍一看去，杜甫紧锁的眉头好像舒展了许多。半生潦倒的诗人鲜有喜事，但这次我能看得出来，他真是喜上眉梢，或许听到了自战乱以来最好的消息。喜讯传来的时候，杜甫喜极而泣，连鞋都来不及穿就开始奔走呼号：“官军收复了河南河北！”要知道，官兵收复的是遥远的蓟北，离他索居的草堂尚有数千里。

杜甫客居成都，只逗留了四个年头。他最初的三间茅屋，后来衍变成这占地三百亩的“杜甫草堂”。从草堂出来，细雨仍然淅沥，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……

（作者单位系甘肃省兰州市第三十四中学）

《中国教师报》2025年03月19日第16版

作者：常得贵